罗汉图
李津个展 (玉兰堂·上海)
2021.11.12 - 12.16

□ 李津:万物大于我

李津辗转几十年,于声色之俗的真性情中,无论几分的闲散、慵懒与诙谐,当中都凝练出一种从容和淡然,暗含着其独特的韵律与真气。其水墨线条的流转,构成了虚实浓淡的情感与兴味。对于2021年前的李津而言,人生哲学的食色性也,是一种大道归同的境界,正如中国哲学家李泽厚的“吃饭哲学”,他批判了孔子所谓的“君子谋道不谋食”,认为“吃”的生活俗事恰恰是人一切存在的根本,大俗即雅,一种平视一切的“真理”。

在李津这里,它演变成一种家常主义,对万物平视甚至俯视的存在论,恰恰却存在着某种不可回避的生命悖论。而这一悖论促使李津在其生命历程中,逐渐地显现,直到在2021年真正崭露出来。这是一种关于危机的一场自省,关于人一切存在之根本的,抹平式哲思的反问,它来源于肉身与宇宙时间度量之间的冲突,正如《传道书》中所说:“江河都往海里流,海却不满;江河从何处流,仍归还何处。万事令人厌烦,人不能说尽。眼看,看不饱;耳听,听不足。”

这种冲突来源于一种关于人存在的本体论意义上的追问,一种在饮食男女之上的某种形而上沉思的诘问。在已过60岁的李津这里,作为人在肉身尺度上的局限性,大酒大肉成为一种负担,一种更宏大的宇宙帷幕正向其生命逼近,一种需要超越性的,跨越时空维度的灵性诉求在这里得到激发。2021年的三次寺院之旅对李津来说是一次转折,对于水墨艺术家而言,追寻东方灵性传统是一种自然而然,因为其水墨作为东方美学的媒介,其根基就扎根于东方灵性的哲学及伦理范式之中。

尽管李津水墨的关注点在“尘缘旧梦”、“肉食者不鄙”、“这里的世界很精彩”,在对传统的不迷恋态度,对自我鲜活的自言自语状的背后,实际上隐藏着更深的对出离的诉求,因为在其饮食之后,总还会再饿再渴,佛堂的肃穆与寺院的清幽,在某种程度上启动了李津这一进程的迅速。正如在被名为“长青哲学”(Perennial  philosophy)中的一种洞见:对神性的发问。这种发问在历史学的研究中,被认为是一组不随时代改变而改变的一种基本哲学提问,即人类实现与具有超越性、宇宙同源的最高存在同一的渴望。

它显示了人存在的一个根本基底的可能:人是具有灵性的存在。它作为一种自发的,具有普遍意义上的人类对灵性超验的追寻,是恒古不变的主题。在这里,问题不是我们是否具有灵性,而是我们对灵性的追寻中是否在一个正确的方向。而在艺术家之中,我们可供考察的维度,则更为丰富,因为它将直接影响一位艺术家的创作表达。

罗汉,又被称之为“阿罗汉”,该词源出现在印度有记载以来最早的文献《梨俱吠陀》。在梵语字源中,它由“死亡、杀戮”加上否定前缀构成,表示为“不死不灭”。而在其梵语词根中,它又被显现为崇拜者,表示为佛的十种德号之一“应供”,意为利益有情众生,故应受一切众生供养。“罗汉图”是李津在今年转折期中的重要系列创作。在该系列中,有一个连结前后阶段的关键点之一,就是“济公”。

“济公”曾作为李津水墨中的主要角色之一,曾代表了艺术家生活哲学在实践上的符号象征。以作为“颠僧”形象,嗜好酒肉、不受戒律、举止痴狂,却具有神通智慧,两极化之下的反律主义与李津的处世哲学不谋而合:酒肉穿肠过,佛祖心中留。而天台山正是济公故里,同时也是中国天台宗的发祥地。在建于1400年前隋朝的天台山国清寺的居留期间,艺术家李津感受到一种前未所有的平和与宁静,光与影、墙与绿藤、田园与石阶,曲径幽深,香火中的古朴与参天大树之间,水墨的灵魂在每日的晨课中重新得到洗涤。

一种心灵上的净化,一种神圣化的放大。当李津在古老的隋塔之下清扫之时,一种万物大于我的感动在心中萌发。这是一种关于宇宙大我与自身小我之间在该时空下的一次微茫相遇,它使灵魂的心在此刻得到暂且的慰藉。这打开了“颠僧”背后的形而上通道,引向了济公背后的阿罗汉。它代表着“六恒住”的法常善安住,意为在面对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、法等六境时,恒常不动的不苦不乐、舍心正念之境。而这种恒住之境,在阿罗汉这里以一种千奇百怪的方式展现出来。

我们在这里看到了李津作品的转变,它展现为一种恒住的自由化,正如李津所说,在寺院经历五百罗汉时,他感到那是有血有肉,有性格和生命的塑像,不是某种标配的样式,而是可被尽情发挥和调整改变的形象。在李津的“罗汉图”中,他用自己的方式去重塑心中千变万化的五百罗汉,把它们化成一个个更为鲜活的活人,并将自己的形象注入中间。而这与“济公”时代最大的不同,在于李津从这自由化的表面,望向了那背后的永恒,也就是对神性的发问,对自己更深的提问。

这实际上产生出了一种新的张力,也就是在自由与恒定之间,它代表了艺术家李津的灵魂所处的境地,肉身的欲望与恒定的超越之间相互的拉扯之力。正如在佛教历史中所出现的阿罗汉争议,早期佛教的迦叶派(Kāśyapīya)曾认为,阿罗汉代表着错误与不完美,类似于大众部(Mahāsāṃghika)的观点,而来自藏传的噶举派(Kāśyapīyins)亦认为阿罗汉并未完全断除欲望,他们的“圆满”是不完整的。而在上座部(Theravāda)中,则认为阿罗汉已消除了轮回的束缚,达到涅槃境界。而无论怎样,这种张力始终将伴随围绕在阿罗汉这一形象之上。

这一转向致使李津在重回家常题材的创作中,进入了东方灵性上的相互缠绕。在这里,曾经欲望迸发的饮食男女,渐渐处于一种薄发的状态,甚至进入一种本真的纯粹。它的形象从欲望的宣泄,转换为一种对家常的与某种本质意义相关的仰视,抵达一种语言形象或物性的纯粹视角。这种神圣性是一种对欲望的消减,并展现为一种对更广袤宇宙的敬畏之情,某种神定在李津的新作中被显现了出来。

尘世与避世的环境交替(寺院的间歇性旅居)促使了阿罗汉的张力,在李津的身上不断往返,画卷中的神定显现在实际生活中并不完全持续,就像需要不断被加持一样。李津将寺院的印章盖于空白画卷之上,用以提醒自己在世俗中保持对神性的仰视。它形成了一种对外部力量的依赖,或者说是从上而下的能量浇灌。这种持续不断的张力促使了在2021年,李津整个的创作历程之中:画面尺寸变得更小,笔墨的浓重变得更多,万物吐纳出更多生气,自我的显现变得更小,对生命的感慨变得更为厚重。

作品是关于李津鲜活生命的镜子,它照映出一个艺术家真实的生命现状。对超越性的提问,自由与恒定的交缠,正如那千百种的罗汉像一样,我们仍在争议当中行走在人生行列里。我们自始自终将彻底认识到人的局限是如何不堪,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被填补的空缺。那个空缺从何而来?灵魂应当如何才能填满?得救的道路只有一条还是无数条,世人都如羊走迷,各人偏行己路,而给予我们灵魂的源头,却在我们每次深陷错误之时,都给我们回转正路的机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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