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o The Other Side
颜石林作品
2012.04.21 - 05.20

□ 颜石林 一个人的战斗

胡勒

从逃避到抗争

颜石林即将开幕的个展To  the  Other  Side,围绕青春与成长这对话题展开,但蕴含其中的却是普遍的年轻人的问题。如同我们每个为梦想而努力的80后一样,艺术家本人也迷茫彷徨,也曾经历磨难,但他最终选择了用作品来同步自己内心的感受和愿望。这是因为在他看来,艺术作品的真诚性,具有强大的让人持续生活下去的动力;虽然这些作品最终也并未提出任何解决方案(当然这有点强人所难),但艺术家的思考及努力,却让我们多多少少能从中窥见自己的影子。

2010年完成的作品《怎么了?空沙发》,可以被视为颜石林第一阶段创作的代表之作。在我们的日常经验中,沙发本来是舒适和温暖的表征,可供人停靠、供人休憩。然而颜石林作品中的沙发,却连孩子们也不愿接近,甚至面露害怕惊恐的表情。这是为什么呢?我们可以揣测,艺术家此时的心灵正是消极逃避的,原因或许是生活本身并没给他带来任何实质的安全感。

实际上在同期的另外几件作品中,我们也看到了类似的表达,比如他用耳塞将孩子们的耳朵包裹起来,让他们彻底停留在自己的小世界里,就是心灵逃避的极端体现。然而两年过去,故事后续的发展却经历了转折;颜石林也承认,如果心灵被压抑久了,就会想到反抗;就像弹簧一样,压久了就得往上弹。因此从某种意义上,“To  the  Other  Side”正是艺术家各种反抗与争斗的内心折射。

仙人球和狼帽

小时候的颜石林经常做这样一个梦:在梦里面,他会不知不觉地飞起来,突然像飞机中了弹一样,又迅速地、整个儿地往下掉,接着又使劲往天上冲。在飘落的过程中,他看到了地面上小小的房子,稻田和一排排的稻子,随风起伏。对这个梦境,颜石林一直很难忘却。等他长大后,更会常常想起。在作品《我愿把美丽化作一朵云》中,颜石林选用了小公主抱鹅的形象,来回溯这个小时候最美的梦想。他说:“我喜欢那种站在高处、俯瞰一切的心态,把所有的一切全都敞开,就是那种感觉。我就是想要自由。”

然而现实却充满了种种束缚,颜石林生来并不强大的心灵也常常因受到挤压而被刺痛。于是他不得不咬咬牙,幻想着像仙人球一样,浑身长满刺儿地去适应这个充满磨难的环境。他说:“我不希望自己是一朵留不住时间、禁不住考验的花儿,我更愿我是一个仙人球。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的死活,但是也别想威胁到我,因为我Hold住各种考验。如果真自己扎到了自己,那我也认了。”

在保护自己的同时,仙人球也会扎到自己,艺术家的这种抉择显然是痛苦无奈的。所以当他觉得自己不够坚强的时候,他就幻想着能够克隆另外一个自己出来,这样他就会变得更强大些。他说:“至少有个伴,我不再那么孤独无助”。作品《双胞胎》正是用两个相互搭肩,拳头握在一起的小女孩,锲而不舍地追寻着世界上的另外一个自己。而有时候,他又给小孩戴上一顶狼帽,这虽然多多少少会给人一些狐假虎威的感觉,但对“探险者”来讲,却也不失为防卫“丛林猛兽”的良策之一。

假想敌与城堡

那么,这些“丛林猛兽”或者假想敌到底是什么呢?颜石林举了几个例子,比如在路上开车,如果前面的车蹭来蹭去,就让他很难受;再比如要建房子、涨房租,或者更好的医疗保险,外界给他的压力等等,这些统统都可被称为“假想敌”。因为这些东西让他的内心不够平和,因此也不能达到一种真正自由的状态。他觉得这些地方都是一个坎儿,他必须迈过去,才能驾驭他们。于是在作品《假想敌》中,他将这些“坎儿”塑造成一个长角蒙面的家伙,小孩骑在他肩上,双手握角、试图驾驭。颜石林说:“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,个头大小不一。我把它们想象成我的敌人,虽驾驭艰难,但还是想搏一搏。”

于是接下来,他尝试用各种外界力量,把自己彻底武装起来——就像建造一座属于自己的家园王国一样,他给小孩长出一对坚硬的鹿角,然后用荆棘围满城堡,充当铜墙铁壁。他觉得自己强大起来了,虽然这种“强大”有假装的成分,但对他来讲,已经足以躲避外部的侵袭。这正是他的栖身之所,也是隐秘内心的一座城堡。但对一个内心并不强大的人来说,即使给他长出鹿角、戴上狼帽,他的内心里或许仍是恐慌不安的。只不过,他已经在试图改变,并为此付出行动。显然,这就是道路,远比无休止的幻想重要得多。

《堂吉诃德的梦》是此次展览中作品尺寸最大的一件,同时也是这个故事的最终收尾之作。头戴兔帽的堂吉诃德骑着俊俏的大马,开始了追寻远方乐土的旅程。在这之前的一切不安和抗拒,事实上都是为了这个美丽而梦幻的彼岸。但在颜石林看来,正因为有了丑恶的、嘈杂的此地,我们对于美好的期待才更值得珍惜。这也正是他所理解的艺术,很像永远前进的堂吉诃德,后者经常会恶狠狠地对同伴说:“你要是害怕,就走开些,做你的祷告去。我一个人单干,跟他们拼命。”

80后的前行

通常认为,在艺术风格上,80后艺术家大多延续了75后的创作脉络,即从50、60年代的宏观叙事,转向自我内心的私密体验。相比看上去遥不可及的“国”与“天下”来说,“我”和“家”才更能撩拨他们内心的琴弦,成为他们持续创作的素材和动力。也正因此,80后在获得艺术界获得关注的同时却饱受质疑,反对者认为他们至今没有提供一种新的艺术样式出来,更没能发起一场引导潮流的艺术运动,因此不值一提。

这种说法显然忽略了对艺术家作为个案的考察,而且公允地讲,今天的艺术环境充满了种种不利于80后艺术家成长的要素,比如圈内事实上已经固化的二元结构,让他们很容易产生出一种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力感;再比如,画廊主和策展人出于利益考量的普遍保守,让他们鲜少有机会能在公众面前亮相;还有就是,中国当代艺术发展30年后观众在视觉经验上的极大丰富及渴望出新,也使得他们在与国际艺术同步的背景下行进得步履蹒跚。

当然,他们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,比如知识储备的不足,对社会现实的适应能力弱,以及从理论上讲应该具备的国际视野等等。而在这些当中,最为外界诟病的恐怕就是他们在性格上缺少了一种“初生牛犊不怕虎”的闯劲儿。他们虽然年轻,却过早地背负了不应有的重担,遇事变得世故犹豫、唯唯诺诺。因而如何在艺术及思想上变得强大,事实上就成了他们这个阶段最应该考虑和解决的问题。

颜石林的新作正是对这一问题的回应。他说:“我的生活就是我一切作品的灵感来源。我不关心政治题材,也不喜欢波普形式,我只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去思考自己、他人的遭遇及感受,然后把那些不明白、不舒服的东西当问题提出来,并期待与观众或者有同感的人一起探讨,一起解决。”因此我们可以断言,这并非只是一个人的战斗,而是80后的前行。


对话:胡勒=胡  
             颜石林=颜

期待能有一个庇护

胡:看得出来,你是个很缺安全感的人。近几年的作品也基本围绕这个主题展开,讲讲其中的原因吧。
颜: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。四岁前我在外婆家长大,外公很严肃,家里所有人都怕他。大概从那个时候起,我就已经有了客居的夹生感和犯错后的恐惧感。虽然家人都很爱我,但我的心却过早地融入了成人世界。我们家条件一直不好。父亲是退伍军人,部队安排他在国营电站上班,但他翘了单位自己干,后来屡战屡败、屡败屡战,最后还是败了下来。所以每当上学要交学费的时候,我都跟在爸爸身后去借钱,受够了白眼与侮辱,这样的经历伴随了我很多年。所以我一直期待能有一个庇护,能让自己变得强大。

胡:那怎么会走上画画这条道?
颜:说起画画这件事,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探索好几年了,也不停地请周围的小老师指点,其实他们也不太懂。后来为了去县里的美术培训班,又央求父亲能同意,结果被暴打一顿。我哭着回到家偷偷地画,父亲看到最后还是同意了。所以我等于用皮肉的疼痛换来了学画的机会,我明白得之不易,所以很珍惜。就这样一直到了美院,慢慢地可以帮老师做一些雕塑,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,后来还能给家里寄钱补贴。我觉得自己就像一颗仙人球,防卫自己的同时,也不停地折磨自己。
胡:北漂后的生活如何?
颜:毕业后来北京,买完火车票,兜里就剩了1000块钱。当时也没多想,觉得只要饿不死,有时间准备研究生考试,能继续做作品就行。到北京后,先是在一位学长那暂住了两个月,等于是寄人篱下,后来把学长弄烦了,就在崔各庄找了个小单间,一月200,继续备考。在这里我得感谢中央美院的王少军老师,我考的是他的研究生。考完后发现,专业不错,外语没过。但他很想收我,就建议我再考一年。期间还介绍活儿给我,主动帮我谈价格;因为报酬不错,我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工作室。当然,简陋无比。我用帘子围起工作室的一角,丢了张捡回来的高低床放里面,上面放行李,下面睡觉,就成为临时“卧室”;然后买了两桶泥巴和一个转台,就开始了创作道路,虽然辛苦,自己却很开心。

牢牢抓住每一个机会

胡:后来为什么又不考研究生了呢?
颜:在备考的过程中,我越来越觉得读书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;虽然有时候我也会勉强地告诉自己说,熬过去,等你读了研究生就会怎样怎样,但在那里面我确实看不到自己的出路;而且我发现那样做会把自己搞得很累,还不单单是身体上,精神上也很累,所以最后就放弃了。与此同时我感觉到,创作兴许是我的另外一条道路,有可能更适合自己,就这样一直坚持了两年左右。

胡:生活上的费用怎么解决?
颜:我觉得自己运气挺好的,有很多人需要感谢。除了美院的王少军老师外,我本科时的老师也接济过我一段时间。他跟我关系很好,直接打电话问我说,你到北京发展,身上没什么钱吧,我给你一万,你先用着,然后就把钱打过来了;还有个翻模厂的老板,我在他那里翻了一年的作品,他说不用着急结账,等到年底也没问题。结果到年底,我也没能结上,到第二年才结,但他也没说什么,还把他外甥送过来给我做助手。再到后来,当我实在缺钱的时候,作品可以开始卖了。虽然很便宜,但已经足够让我的创作维持并循环下去。

胡:经济上宽裕了一些。
颜:对。那时候稍微有点钱,我就想把工作室简单装修一下,加了几盏灯,然后把厨房包起来,要不然做饭的时候,灰会落进去;然后又跟房间一起,装了一个阁楼出来。等全部弄好后,就碰到了拆迁。我现在还记得,当时大冬天的,地上落了很厚的一层雪,我们在那里抬东西,没有做完的雕塑也抬,手都快断了,很无奈。我总觉得自己是寄居在那里的,当你寄居的时间长了,别人一厌烦,就把你赶跑了。后来因为朋友的介绍,我搬到了宋庄,等于暂时安定下来。

胡:第一次个展的作品,基本都是在这个工作室里做的?
颜:大部分,也有一些是在宋庄做的。那时候我发现,自己终于可以做个展了,就特别期待,特别想把这个展览做好,所以非常下功夫。因为我觉得上天给每个人的机会并不是特别多,如果机会来的时候你没有抓住,就会失去很多;所以我一直提醒自己,要牢牢抓住每一个向我走来的机会,其实我自己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。

相信总有泉涌的一天

胡:找的第一个助手就是那翻模厂老板的外甥?
颜:其实也不算助手,他那会才15岁。翻模厂老板想让他外甥过来跟我学,还要给学费,我说不招学生,要不然你做我助手吧,他说行;然后我问他会不会炒菜,他说不会;会不会煮饭,也不会;我说天呐,这不行,别的不说,我先教你做饭好了;于是就教他,他后来炒了一手的好菜,都是我教会的。至于做雕塑,他过来之后我从头开始教,从素描、几何体开始,然后做头像、做泥塑。这样跟了我三年,他现在出去,已经可以拿到200一天的薪水了。

胡:现在有几个助手呢?
颜:固定的有两三个,忙起来的话,也有十来个,比如做泥塑的、翻模的、喷漆的、上色的等等。最开始我觉得自己一个人可以搞定这些事,但后来发现当你的创作能力越来越强,外界对你的期待和要求也越来越高了之后,你就必须要找很多人过来帮忙,团队就组建起来了。
但人一多,要考虑的事情也多;每天早上一醒来,呜呜呀呀一堆人跑过来问你,这个事该怎么办,那个事怎么办;然后让你去看看这个,再看看那个,我就觉得这又是多么繁忙的一天啊!每天都是这样,总有忙不完的事情;而且我自己又是个很挑剔的人,对作品要求很高,会期望他们做得跟我一样到位。如果出现一点点小瑕疵,就会记在心里,但实际上我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处理这些细节,这样弄得自己很累,助手们也不轻松。可能这跟人我的性格有关系吧,要做就做到最好,或者至少能让自己满意。

胡:你每天的作息是怎么安排的?
颜:早上8点起来,晚上1点休息。之所以1点多睡觉是因为,其他人在10点多就都睡下了,而我终于可以安静下来,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,然后画画图,想想明天的事该怎么安排。只有在这个时间段,我才是最安静的。其他时间基本都在忙碌,都在操心,所以为什么我要做《双胞胎》这件作品,就是觉得如果自己能分身就好了,那我就能做更多的事情。朋友们经常喊我出去玩,我就说自己没有时间,一个是工作很繁琐,另一个现实原因是,天天这么多人要吃饭,我得能养活他们才行。所以人多的时候,一个星期就买一袋大米,菜都是开着车去拉回来,然后家里面的油瓶子在墙角堆了很多。所以我觉得人都是被逼出来的,我本来对管理没兴趣。但现在十几号人跟着你做,你又不得不管。其实我很清楚,前面的路肯定还会有很多困难和挑战,但也许有好的一面呢?我可不想像有些人一样生活:名为打井,实则到处刨坑。我就想把这个坑刨成井,一直刨下去,我相信总有泉涌的一天。

心里永远有片乐土

胡:所以你的作品一直都在关注人本身,人的情绪、感受和遭遇。
颜:对。因为我从小到大都过着一种苦难的生活,一切都靠自己,一切都不稳定,所以就很期待安宁和平静,最好心里不要有太多的杂念。当我想开心的时候,我就很开心,任何的外界都不能对我构成干扰。但是这很困难!所以我把这种心态折射到了作品里面,作品就是我的话语。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需要解决的问题,我的态度是不要敷衍,也不能逃避或等待,一定要去解决它。即便以我现在的能力有可能解决不了,但我还是会把问题提出来,期待那些有跟我相同感受的人一起思考,一起商量处理。

胡:新作中出现了荆棘和马这两种元素,能否解释一下?
颜:一年前我去了趟巴塞尔,偶然看到理查德·塞拉的展览,给我印象很深。我借鉴了他对空间的占有和分割理念,然后再结合自己作品中单个人物的性格,最后决定把这种能保护自己,同时也会扎到自己的元素,处理为荆棘。至于马,我一直觉得它是奔跑和自由的象征,可以带着我去幻想中的彼岸世界,很适合表达“To  the  Other  Side”这个想法。

胡:你的内心和作品其实是一体的,而且都有理想中的彼岸。
颜:我是个很遵循自己感受,也深受自己感受影响的人。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活在家人和社会的网里面,更活在自己的矛盾里。所以我想听到自己的声音,也想还原自己的世界,但现实却常常让你无法如愿。我经常把自己比拟成生活在丛林中的小鹿,抗拒、不安、渴望逃离。但这样的生活久了,就把我挤压成了一个弹簧;压得越深,反弹越深。于是我开始武装自己,战胜自己,也战胜身边的丛林猛兽。所以在这次个展中,我试图拿出防卫武器来建构和保护一座理想中的城堡。我理解的艺术也正是如此!虽然自己经常为各种不安的矛盾所困,但我的心里永远有片乐土,有个理想国。我只是在为自己或有共同感受的人争取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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